泥奇腦內劇場

    殺手守則第一條：千萬不可以愛上你的獵物。

    但請你告訴我，如果愛人成了獵物，該怎麼辦？

    三天前，當我從父親那裡接到這項任務時，我就恨不得先斃了那個素未謀面的雇主：「很抱歉，這項任務我不接。」

    「很抱歉，你沒有選擇的餘地。」電話另一頭平淡冰冷的語調，毫不留情地告訴我，「雇主特別指定你，拒絕和失敗，下場你最清楚不過。」

    「為什麼？方舟裡又不只我一個幹這種事的。」

    「但頂尖的只有你一個。而且，我不記得你是個多虔誠的教徒。」我幾乎可以看見父親說這句話時，那露出金牙的笑容有多諷刺而醜陋。但對於他說的這點，我不能否認。父親聽我沒回應，接著說下去：「一個小小的神職人員可以讓你三年內完全不用接任何工作，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

    「他果然給了您不少。」我的嘴角勾起一弧不屑。不然父親才懶得在這裡跟我浪費唇舌扯那麼多。我不懂，只不過是個神父，為什麼雇主願意砸下那麼多錢？簡單一個原因：不是錢太多，而是要我一定辦妥。否則到時後我會失去的，不只是那些錢而已。

     「這就不是你能管的範圍了。」

    的確，我要管的，只有除掉目標、確認死亡、領取報酬。教會裡那些複雜的鉤心鬥角完全與我無關。

    「我知道了，替我向主教問好。」

    話筒另一端的人明顯地愣了幾秒，又隨即低聲笑道：「你一直是個優秀的好孩子，霍克。」

    這句話我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聽過，但是是什麼時候？我不記得了：「您過獎了，父親。」

    「這次好好發揮你的所長，不要讓我失望了。」

    「我知道。」說完，掛上電話。

    父親並不是真的父親，尼克森‧諾亞只是個給予我們這群沒人要的孩子身分、溫飽和住所的人。而他創辦的『諾亞方舟』，就是打著救贖孩童名義，卻利用他們賺錢的偽善機構。因為解決了孤兒處置的問題而得到政府的默認，但我認為以錢賄賂的說法更可信。

    『諾亞方舟』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那就是以受託殺人為業的我們。像我這樣體格不錯或為錢不擇手段的，就會被訓練成職業殺手，沒有親人就沒有後顧之憂，任務失敗頂多少張吃飯的嘴，好用得很。而無法從事這行的，也就是身體較差或還殘存著人性的，大多都是被弄成殘廢去街上行乞。讓你親身去體會，這世上還有多少人跟你一樣保有良心。

    我們每個兄弟姊妹的名字都是一種動物，對父親來說，我們就跟畜牲沒兩樣。像我，霍克(Hawk)，意思是凶狠暴戾的隼，任何被我盯上的獵物，沒有一個能逃出我銳力的爪，沒有一個不死得乾淨俐落。

    而我現在正如同隼一般，透過窗櫺，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的獵物。一個身穿黑袍，坐在壁爐邊閱讀聖經的年輕神父。清秀的臉龐在火光的映照下散發著祥和的柔光，嘴角帶著淺淺的微笑，眉宇間卻又不失一股神聖的莊嚴。我雖然是隼，但終究是人，眼力還沒好到那種程度，我之所以那麼了解，是因為這張臉我看了五年，太熟悉了。

    兩年前，我殺了第一個獵物，在極度惶恐與不知所措下，我帶著一身洗不淨的汙紅罪孽，躲進了一間小教堂。我知道我沒資格向上帝懺悔，但這是我唯一想到能減輕恐懼的辦法。那時，跪倒在上帝下方的我，沒有注意有人來到我身邊，直到他出聲叫我。

    這不是個身為殺手能容忍的失誤，換作在執行任務時，我可能已經一命嗚呼了！

    「孩子！你怎麼了？」戒慎恐懼的嗓音嚇得我趕緊抬頭。四目相交的瞬間，我在男人深邃的瞳孔裡看見一個滿臉血漬、淚痕和驚慌的陌生人。

    不！這不可能是我！

    我的雙腿已經沒有力氣支撐身體，更別說要逃了。我只是拼命往後退，並警戒地瞪著男人伸向我的手。我下意識握住腰帶上血還未乾的利刃，木製的刀柄就在手裡，而他手無寸鐵(至少看起來是這樣)，這讓我心裡踏實多了。

    「你是什麼人？」

    我強迫自己保持鎮定，同時打量著眼前眉清目秀的男人，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卻喚我作『孩子』，一臉天真善良的模樣，看就知道從小在關愛和保護下長大。我估算著殺掉他的機率，就算他不是獵物，也可以把他算在妨礙獵殺的範圍裡除掉，只要隨便編個理由。反正我已經殺過人了，不差他一個。

    何況，以後我還必須繼續靠剝奪別人的性命，來維持自己的生計。這就是弱肉強食的世界，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

    「我是凱文神父(Father)，發生什麼事？我可以幫助你的，孩子。」父親？一聽見這個詞，我的怒意忽然湧現。雖然我明白兩者間的差異，但我還是生氣，因為他跟父親一樣，叫我『孩子』！

    「我殺了一個人。」我試圖讓自己聽起來很冷酷，好讓神父感到害怕。神職人員老是這樣，一聽到血呀死人的就嚇得腳軟，所以方舟裡沒有一個殺手會笨到去告解。可是當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我就知道我失敗了，顫抖的聲音和雙唇只會讓人誤以為我是不小心或出於自衛而鑄下大錯。

    「別怕……」

    「我沒有害怕！你好像還沒搞清楚，我是殺手！職業就是殺人！還有我已經十九歲了，不要再叫我『孩子』！」

    用盡全力的咆哮聲在教堂迴盪，撞擊著我的耳膜嗡嗡作響。我才不在乎這樣的音量會不會引來其他人，反正這個男人試圖安慰我的模樣讓我很不爽，我不喜歡被看扁！

    神父被我突如其來的暴怒震懾住，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但是跟先前發現我的那種不同。他以一種難以揣測的神情凝視著我的雙眼，我不避開反而迎了上去。很好，他早該用這種眼神看我的，我是個殺手，為錢殺人的惡魔！

    「你叫什麼名字？」他的語氣不再像剛才那麼溫柔，而是帶一點質問的味道。

    儘管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問(也許要抓我？那我就先殺了他)，我還是回答：「霍克。」我又看見他的眼神在閃爍，這讓我更加確信他明白我名字的危險涵義。

    「姓氏呢？有姓氏嗎？」我稍微遲疑了一下，父親從沒告訴我們有無姓氏這回事。不過既然我是父親的孩子，那麼我應該……

    「諾亞，我姓諾亞。」

    話音剛落，一個黑影迅速朝我壓過來！我一時愣住沒反應過來，幾秒後才發現神父用雙臂緊緊地禁錮住我骯髒的身軀，也不在乎身上的袍子被我身上未凝結血漬玷汙。

    神父似乎想要勒死我，氧氣從肺部被大量擠出。我的心臟瘋狂地跳著，死命想掙脫開來。忽然間，緊緊困住我的力量漸漸減弱，我以為要抓我的神父，竟然，在啜泣？

    當時愚蠢的我，從沒想到，這是個擁抱。

    我眼前的一切轉變得太快，讓我有點措手不及，卻又在那瞬間，內心好像被什麼觸動到，我不再掙扎。這是我出現到現在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被人擁抱。而我聽見神父不斷在我耳邊低聲重複，他說，上帝會赦免我的。

    從此以後，每殺一個獵物我就上一次教堂。老天！我自己竟然就是第一個笨到去告解的殺手。不是因為神父說上帝會赦免我，而是凱文神父就像我的兄長，在我徬徨的時候耐心地開導我，在我害怕時溫柔地安慰我。在這之前，我是個絕對無神論者，但是神父讓我相信的上帝的存在，因為他就是救贖我靈魂的神。

    只是，每當我問神父，那天為什麼要問我的名字時，他總是笑而不答。對我的事也沒興趣，從不過問，也許他知道我不願談方舟裡的事。相反地，我越想了解神父，他就越是三緘其口。我們認識的這麼久，我對他的了解，也僅只知道他是個神父，名叫凱文。

    一陣拍動翅膀的聲響在我身邊落下，中斷了回憶的跑馬燈。定睛一看，是隻純白的鴿子，我想大概是從廣場那邊飛來的。我以不驚動到牠的動作，俐落地從樹上躍下。

    我一向是遠距離獵殺，逼不得已才會靠近獵物。這次本可以選擇安靜地從外面解決獵物，但我沒有，我決定翻進窗戶，直接面對他。我想至少，基於神父對我的照顧，至少要跟他說聲再見，或是，說聲抱歉。

    「我等你很久了。」

    腳尖才剛踩到地板，神父就已經闔起聖經，對著我微笑。他的語氣就像平常一樣，但我卻聽出其中不同。那是獵物在被獵殺之前才會有的平靜，絕望的平靜。

    就算神父已經知道他是獵物我也不意外，街頭巷尾傳得很厲害，有眼睛的人也都看得出來，主教一直視受到人民愛戴、威脅到自己地位的神父為眼中釘。只是，神父難道對主教採取的手段不驚訝嗎？一個神職人員，竟然也靠企業大亨、政治人物和黑道老大會用的手段來除掉對手。

    面對如此刺眼的笑容，我心虛了。在神父面前，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我萬分艱難的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對不起。」

    我突然開始後悔，後悔當初為什麼要接下這項任務，我死了有什麼關係？根本沒人在乎，反正我早在二十一年前就該死了！

    「沒關係，你做了對的決定，我明白你有你的苦衷。就算你不來，也會有其他人替代你。死在你手裡，我比較甘願。」

    我從來不懷疑神父為什麼知道那麼多，就算我不曾跟他提過方舟的事，他也好像知道一切。我不敢直視神父，只是低頭看著我的影子，隨著火光跳動而輕微搖晃。

    「你，不怕死嗎？」

    「我不過是回到上帝的懷抱罷了。」

    「可是神父，失去你，我跟死了沒兩樣。」

    「別擔心，想念我的話，就到這裡去找我。」他比了比自己的胸口，心臟的位置，「如果你願意，我會永遠活在你心中。」

    也許是逆著火光的關係，我看不清神父此刻的表情。就像我每次禱告時，仰頭看見的上帝。

    「時候不早了。」神父出聲提醒了我，我遲疑片刻，還是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針筒，裡面透明的液體是麻醉劑。

    那是方舟裡的醫生給的，要我隨時帶個針筒在身邊，以防我在任務中受傷時好減輕疼痛，想不到會在這時派上用場。

    「也許還會有點痛，我不知道這劑量夠不夠？」

    凱文神父只是搖搖頭，淡淡的奶油色金髮軟軟晃動：「我從一開始就沒看錯，你是個善良的人，我不希望帶給你麻煩。」

    「他們不會發現的。」

    「相信我，他會。」神父篤定的語氣，讓我思索著神職人員是否都真的神通廣大？就像神父知道我的一切似的。

    於是我收起針筒，這次，拿出一把匕首。我的胃在翻騰，好像又回到五年前，第一次獵殺的那一刻。

    「沒那麼難，只要像平常那樣。」神父面無懼色，張開手臂，我聽見他說這句話時，嘴角是上揚的：「過來給我最後一個擁抱吧。」

    就算到了這種時刻，神父在我心中的形象依然是那麼的穩重且撫慰人心，彷彿不為世間的煩憂所困擾。他的聲音輕快而愉悅，死亡對他來說不過如此而已。

    緩慢地舉步，我感覺到全身的血管像是被灌進鉛一般沉重，甚至連手中的匕首也險些握不住。短短不到五步的距離，我卻走了猶如十公里遠。越是靠近神父，我就越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拖住身子。

    不可以。

    儘管不斷地想抗拒，神父的雙眼卻像磁鐵把我吸過去，我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手，竟連移開眼睛的能力也沒有。

    終於，我來到他的懷中。刀尖抵著神父的左胸口，我發現我的手在顫抖，此時神父的臉近得連臉上淡淡的雀斑都清晰可見。他對我露出肯定和寬慰的笑容，毫不猶豫地雙臂一收。短刃深深嵌入，直達刀柄。

    神父髮間柔軟的香氣竄入鼻腔，隨後是一股血腥味，緩緩在空氣中擴散、瀰漫。

    「千萬不要為我報仇，別讓自己活在怨恨之中，霍克。」氣若游絲的聲音在我耳邊低喃，緊握著刀柄的手，感覺到染成深紫色袍子下的脈動逐漸減弱，「還有，替我向父親問好。」

    我抽出短刃，聽見神父呼出最後一口氣。我緊緊環抱他，指關節因用力過度而泛白，卻依然阻止不了溫度從我的指間一點一滴流失。直到那副軀體變得僵硬、冰冷，我才鬆手，讓神父平躺在地。

    我木然地盯著那自始至終保持著安祥微笑的容顏，我沒哭，哭不出來，因為他臨終前的那句話還環繞在我腦海裡，太多的情緒和疑惑充斥，讓我頭痛欲裂無法思考。

    掃視擺設簡單的房間，目光落在桌上，那本聖經。素面的平裝本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唯一的不同是，書頁間，夾著一根雪白的羽毛。

    我拿起聖經，翻開被標記的那一頁，裡面有張羊皮紙條，上頭有字。

親愛的父親：

    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不管您利用主教、霍克還是任何人，您都成功了。我無法捨棄您給予我的名字，是因為我念及您對我的養育之恩，恐怕也是讓您找到我的原因。

    我不後悔當初離開，您的本意是好的，但使用的方法不對。『只是我告訴你，要愛你的仇敵，為那逼迫你的禱告。』上帝要我們愛世人，縱使那個人傷害你。這句話出自馬太福音6章44節，但是我知道你從不看聖經。

    謝謝您，還有我那本性善良的弟弟霍克，你們讓我體會到人生中的痛苦醜惡和幸福美好。希望您早日來找我，天堂是美麗的。

                                             您的兒子 凱文‧多芬‧諾亞

    我的視線停留在最後，字跡流暢的屬名。此刻我的臉被火光映得通紅。這是我第一次知道神父的全名。

    這麼耳熟的名字…多芬(Dove)‧諾亞！該死的！我怎麼會沒想倒？原來神父，就是父親一直在找的鴿子！

    這是好久以前，我還是個孩子時的事，可是直到今天，那段記憶依然像昨天才發生過一般鮮明。

    那一張老舊泛黃的黑白相片，彷彿被遺忘似的被置在書架的最高層，讓貪玩的我爬上去時發現它的存在。父親那萬年不變的笑容，在蒙上一層灰的照片中似乎是發自內心的。可是真正吸引我注意的是他身旁的男孩(至少從他的身高判斷是這樣)，因為他的臉是個空洞，周圍燒焦的痕跡，菸頭大小。

    我拿去詢問父親，他告訴我那個男孩是方舟裡第一個，也是最優秀的一個孩子。而在他逃走後，臉，自然就消失了。

    他就是『鴿子』，第三次被放出方舟後就一去不回，去追尋自由，又代表著和平的鴿子。

    我從來都不知道有誰想或誰敢逃離這裡，雖然父親有些行為令人無法苟同，但對於我們基本的需求都還是能達到。我們是孤兒，逃出去情況只會更糟。況且，父親絕對不可能輕易放過逃跑的人，因為他付出，我們就得回報。

    「他死了嗎？」我問。

    「還沒，不過總有一天會的。」一瞬間，我瞥見父親眼底閃過某種細微的異樣。他注意到我的視線，又換上笑容，「我是說，只要是人都會死的，不是嗎？」

    那時的我忽然明白，就算消失，父親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張臉；就算逃走，父親一輩子也不會放過那個人。沒錯，只要是人都難逃一死。只是，要看是什麼時候，還有，怎麼死的。

    但我什麼都沒說，只是點點頭。

    父親像是很滿意似的將手按在我的肩上：「你一定會成為優秀的好孩子，霍克。」

    但我明白父親的意思，不是一定『會』，而是一定『要』成為他優秀的孩子。也許他從替我取名字的那一刻，就知道我命中注定會成為他獵殺鴿子的隼。事實證明，父親的第六感很靈。

    我將紙條重新夾回聖經裡，放到神父身邊。接著拿出手機，撥了通電話。而那根鴿子的羽毛，被我緊緊握在手裡。

    「喂？」平時那毫無感情的低沉嗓音，此時聽出來其中夾雜著不易察覺的興奮和期待。從父親接起電話的那一刻，我就瞭解到，我不可能不活在怨恨中。

    我知道我根本不是因為是方舟裡最頂尖的殺手才接這任務，而是這個名字賦予我這項使命。霍克，我曾引以為傲的名字。

    我也不必知道他為什麼知道我和神父的關係，或是說，怎麼預料得到我和神父會相遇。總之我恨父親，理由很簡單，他老是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例如殺人。而這次，殺的還是我最愛的人。

    抽出腰間本來要用來射殺神父的槍，上膛。縱使我的視線早已模糊不清，我還是以出奇冷靜的聲音說道：「獵殺，成功了。」

    然後我以一聲槍響，表達我對神父的歉意，以及對這場陰謀的抗議。

    窗外的白鴿在瞬間從橄欖樹上騰空而起，沒入濃濃的夜色中。

    反正，神父又沒說我不能死。

。END

後記：

這是高中時，我妹的國文作業。

她說她的老師要她寫一篇故事，最後的結局，是角色們相擁。

當時的我，心想通常都是寫什麼親子呀男女等等的，但腦袋裡默默就出現了整篇文章。

跟作業版本的不同，小說我又把內容更延伸了多一些。

我跟我妹都是天主教學校，不知道這篇文章交上去老師是什麼想法哈哈哈。

倒是後來我投稿到校刊，還賺了一筆稿費。

曾經也想過要長篇化，不過一樣，沒時間啦而且世界觀不完整很難詳細架構出整個故事。

而且現在回去看，整個覺得人設很中二((羞

所以就讓一切停留在美好的句點上吧。

2016.11.14 泥奇